Tuesday, September 20, 2011

梁實秋--酒壺

酒壺

梁實秋


吳志, 孫權傳注:

"吳書曰: 鄭泉字文淵, 性嗜酒, 臨卒謂同類曰: '必葬我陶家之側, 庶百歲之後, 化而為土, 若是見取為酒壺, 實獲我心矣.'"

這一位酒徒, 癡得可以. 一輩子拍浮酒池中還嫌不夠, 希望死後化為泥土, 由陶工去製成酒壺, 以便經常有酒灌注進去, 這副饞相! 他還是不夠豁達. 百歲之後, 那陶家還在麼? 儘管你的屍骨化成泥, 製成壺, 一隻陶器還能保存多久? 儘管能保存得很久, 那時你將成為古董, 會被人陳列在玻璃櫃裡, 你還希望有人以酒漿濕潤你的喉嚨? 不過這位鄭泉先生因嗜酒而想入非非, 究竟是可人. 千載之下, 猶可想見這位酣酺致死的雅人深致.

波斯詩人歐瑪-卡雅姆的 四行絕句英譯有這樣的幾節:

三三

於是我對旋轉的蒼天大喊,
我問: "命運可有明燈一盞,
引導暗中跌撞的孩子們?"
上天回答: "這想法好膚淺!"


三四

於是我掉轉嘴唇挨近酒杯
向它請教生命的奧秘:
它脣接脣的輕輕回答我--
"活一天就喝酒罷! 死後不再回來的."

三五

我想這杯, 它悄悄的回答我,
當初也曾生存, 而且作樂;
我如今吻的這冷冰冰的脣
可能吻過人好多次, 又好多次被吻過.


三六

有一天黃昏時候, 在市場裡,
我看見陶工揉和他的濕泥:
早已稀爛的舌頭還在低聲說--
"輕一點, 老兄, 輕一點, 我求你!"


這位詩人也是幻想著那酒杯當初是活人的屍體捏製成的, 英譯者菲茲哲羅有一個註, 提到一篇波斯的故事, 述一旅客口渴舉杯欲飲, 忽聞神奇聲音告以此杯之原質當初也是活人. 可見人死後屍體變成酒杯之說法, 早已相當普遍. 第五十九首至六十六首, 加標題為 "瓦罐篇", 描寫開齋前夕陶器店裡一排排的陶器說起話來了, 有的問誰是陶工誰是瓦罐, 有的說是摶泥成器不會沒有意義, 有的為他的醜形解嘲, 有的抱怨說渾身的泥土發乾. 這是詩人騁其想像把一個概念加以具體的描寫. 想鄭泉先生臨終時只是簡簡單單的遺囑葬身於陶家之側, 其平時可能想到人死變成酒壺以後的種種情況, 也可能悟出一篇人生奧秘的大道理, 但是他沒有留下什麼作品, 所以他只是一位雅士, 而非詩人.

選自 "梁實秋札記" (時報出版公司)

(錄自 爾雅叢書, 有情天地, 張曉風編, 民國七十六年三月廿日十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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