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 歐珊特

湯姆 歐珊特 梁實秋翻譯

挑担的小販都離了街邊,
口渴的鄰人遇在一起談天,
交易的時候快要完畢,
一般人開始紛紛散去:
我們坐下來把酒喝著,
醉醺醺的非常的快樂,
我們不想那慢慢的長途,
芳草, 清流, 垣牆, 和山谷,
我們的家雖然是離得遠,
可是家裡老婆總哭喪臉,
整天皺著眉頭怒沖沖,
好像天上黑雲密叢叢.

這道理湯姆歐珊特很明白,
有一晚他從愛爾城裡來:
(愛爾城說起來真是好地方,
多的是誠實男子, 美的姑娘.)

哦湯姆! 你可真是糊塗了.
聽你老婆的話可多麼好!
她早說過你這人沒出息,
喝醉了酒便會瞎嚼蛆;
整年的三百六十多天,
沒有一天酒離了嘴邊;
每次到磨坊磨點東西,
喝酒非錢光了不想去;
每次遷馬去釘馬掌,
你必大醉, 同那鐵匠;
在主的府上, 即使禮拜天,
你和克頓泰喝到明天沒個完.
她預言, 你早晚總會有一天,
活活的淹死在河裡邊;
或在鬧鬼的阿洛威教堂外,
黑夜中碰上什麼鬼怪!

唉, 溫柔的女人! 實在是慘,
丈夫常常不聽老婆的勸,
好心的勸告當做耳邊風,
真實的話從來也不聽一聽:

講我們的故事罷: -- 有一晚,
湯姆高高興興的坐在火爐邊,
爐裡的火燒的十分的旺,
盅裡的酒喝的十分的暢;
鞋匠約翰靠近他的胳臂肘,
是他的知心同好的老酒友:
湯姆當他做弟兄一般的愛,
兩個人一醉就是幾個禮拜.
這一夜又是談天, 又是唱,
酒是越喝得多, 越覺得香.
湯姆和女店主漸漸親密了,
甜滋滋私下裡兩人直要好:
鞋匠談了些頂怪的新聞,
幾乎笑煞了我們的店主人:
這時候外面的風狂雨暴,
湯姆滿不在乎, 盡情歡笑.

一個人快樂到了極點,
悲哀都溺死在酒裡邊;
像是滿載了寶藏的蜜蜂,
歡樂的一分一秒的飛上歸程;
皇帝是幸福, 湯姆卻也樂極,
戰勝了一切生活上的失意!

但是快樂像是罌粟一樣,
你掐下了花, 花容就要彫喪;
又象落在河面上的雪,
一瞬間的白---立刻就滅;
又像是一陣陣疾走的北風,
不容你指出它的去跡來踪;
又像是那鮮豔多姿的彩虹,
消逝在風雨當中.

沒人能繫住潮水和光陰,
湯姆該騎回的時候已近, ---
這時候是黑夜最昏暗的時候,
頂荒涼的時候他騎馬去馳驟;
在這樣的昏夜他上了路程,
可憐的囚犯都沒受過的苦刑.

風象是吹最後的狂飆,
疾風上又有暴雨風飄;
電閃被黑暗給吞服了;
迅雷長聲的隆隆的叫;
這一夜, 孩子一定要以為,
世界上又要鬧魔鬼了.

他跨上了他的灰色的馬, ---
再好的馬可真是沒有啦, ---
湯姆跳過了水坑和濘泥, ---
也不顧什麼電火和風雨;
手按著他的好的藍帽子,
口哼著一曲蘇格蘭的老調子,
時刻的四圍的留心著,
生怕不當心就被鬼纏.
阿洛威教堂就要來到,
那裡鬼和梟夜夜的叫.
這時候他跨過了淺灘,
雪天在此死過一個商販;
他又經過了巨石和赤楊,
醉查理跌斷鎖骨就在這地方;
他穿過花叢, 走進那堆石頭,
獵者在此找到孩子的屍首;
在一口井上, 靠在荊棘傍,
當年吊死過蒙哥的娘;
面前流著浩浩蕩蕩的河,
大風大雨從樹林裡穿過;
電火滿天的閃亮,
雷聲越來越近, 越響;
呼號的林中洩出火光,
阿格威好像火燒一般亮:
空隙漏出來的光芒是在跳動,
有舞蹈的歡聲遙遙響應.

大麥酒! 你真能提神壯膽!
你能使我們不怕危險!
二兩酒下肚, 我們何事不敢做?
一杯威斯忌, 我們敢去見鬼魔!
現在酒勁上了湯姆的腦袋,
莫非他還怕什麼鬼怪.
但是那匹馬可嚇傻啦,
湯姆扯緊了韁, 腳踢牠,
牠這纔向亮處衝過去;
哦糟了! 湯姆見了怪劇!

一群男巫妖婦正在舞蹈;
不是法國的新興的 "八人跳",
是蘇格蘭的急歩的 "雙錢舞",
興高采烈的舞得飛速:

高高的座位擺在東邊窗上:
坐著野獸模樣的鬼魔王;
一條又凶又狠的大黑狗,
奏音樂就是他的職守,
牠吹著笛琴唧唧的叫,
屋椽屋頂都震得顫搖. ---
棺材像空匣子般左右橫陳,
暴露著衣殮整齊的死人;
不知是什麼魔鬼的把戲,
死人的手裡都舉著火炬,
大膽的湯姆藉了這個火光,
一眼瞥見那個棹上
有兇手的屍骨還套著鉸錬;
有兩具嬰屍, 二尺還不滿;
還有一個剛絞死的賊犯---
喘息著的嘴還不曾閉關;
五把斧頭長滿了藍血銹;
五把彎刀, 漬了一層爛人肉;
勒死孩子的一根帶滌,
砍爸爸咽喉的尖刀,
用這刀, 兒子害了親爸爸---
刀把上還黏著幾根白頭髮;
更可怕的東西還有許多,
駭人聽聞, 連說都說不得.

湯姆看了是又驚訝又希奇,
他們舞得是越迅速越有趣;
吹笛的聲音是越來越響亮,
跳舞的是越來越快的迴翔;
他們橫衝直撞, 亂攫亂摟,
個個老巫都累得汗流,
於是脫了她們的外衣套,
穿著她們的裡襯衫來跳!

湯姆, 湯姆, 她們若是小姑娘,
十來歲的, 又強又凸又肥胖!
若是她們襯衫不漬滿了油,
而是頂精緻的雪白細紗綢! ---
我這條短褲, 雖然只有一條,
雖然是絲絨做的, 道地好藍毛,
我寧願脫下來送給她們,
只消我能瞟一眼這樣美的女人!
可惜她們都是乾癟老太婆,
古怪醜陋的老妖魔,
但是如今也要翩躚的舞,
我想怎能不令你嘔吐!

但是好壞湯姆也看得出來,
裡面有個俏皮女人長得不壞,
是這一夜纔加入這個妖群,
(名聲從此傳遍了喀利海濱;
她屠殺了無數條的野獸,
好好的船她弄沉了許多艘,
麥穗和稻粒由著她糟蹋,
鄉下沒人說起她來不害怕.)
她穿著一條短短的薄紗裙,
從她小的時候就沒離過身,
現在是顯著太短了一點,
但是她很得意, 頂好的是這件.
唉, 幸虧這回她瞞過了她奶奶,
這裙子她買來原是給她的小南妮,
足足花了兩金鎊(她只有這點體己),
你竟穿了和妖婆一同跳舞去!

寫到這裡可難為了我的詩才,
這個景象我真是描寫不來;
南妮的舞實在妙不可言,
(她的身段苗條, 舞態翩躚),
湯姆看得發呆, 不得動彈,
心想他這回眼福真不淺;
魔王看了都瞪大了他的眼睛,
忍不住也渾身跟著蠕動:
跳完一頓, 接著又跳, 湯姆忘形了, 忍不住的叫:
"跳得好! 那個短裙的小姑娘!"
立刻全黑了, 沒有一點亮:
他還沒有撥轉了馬去逃,
成群的妖怪已經追來了.

像是觸犯了一隻蜜蜂窩,
發怒的蜂群嗡嗡的飛逃;
又像是一隊凶狠的野獸,
颼的一下, 一隻兔從前面逃走;
又像是市裡的狂奔的人群,
大聲的喊: "捉住前面的賊人!"
湯姆騎著馬跑, 妖巫在後面趕,
不住的呼嘯, 銳利的叫喊.

湯姆湯姆, 你要送命了!
在地獄裡把你當作魚燒!
你的老婆空等著你回來!
可憐的女人不定要多悲哀!
馬呀, 你快拼了命的逃,
快快跑上了那一座橋;
到橋上你可以向他們搖尾巴,
因為他們不敢過河, 見了河就怕.
但是馬沒有跑到橋上,
他的尾巴已經先在搖晃!
南妮跑在別個的前面,
緊跟著馬的後邊追趕,
猛然間向著湯姆撲過去;
他不知道這匹馬的腳力---
馬一縱就把湯姆馱走啦,
沒顧得他自己的灰尾巴:
女妖精一把就給尾巴扯了去,
可憐馬屁股剩的光溜溜的!

聽懂我這個故事的意思的人,
一切的男子, 請你們留神,
每次你們若是想要喝酒,
或是心裡想女人的時候,
想想, 快樂的代價也許太大,
記住, 湯姆的馬的那條尾巴.

十八年十二月十日

註: 朋士(Burns) 的這首故事詩 "湯姆 歐珊特" [Tam o'Shanter] 作於一七八九年, 刊於一七九一年. 他的父親葬於阿洛威教堂(Alloway Kirk) 的墓園裡. 朋士請求他一位考古的朋友給他畫一幅那個墓園的圖, 部分因為那是他父親的埋骨之所, 部分因為那也是他期望中的葬身之地. 他請求的時候附帶說明了教堂附近傳說許多巫婆鬼怪的故事. 這位朋友, 佛蘭西斯 格勞斯(Francis Grose), 答應給他畫, 附有條件, 朋友必須寫一篇巫婆的故事. 洛威一代的一位真實人物道格拉斯 格拉姆(Douglas Graham), 交際場中頗為有名. 此詩一向是朋士得意之作, 其中顯示充沛的精力及戲謔的諧趣. 朋士的詩歌洗用蘇格蘭愛爾 (Ayr) 地方方言, 此詩卻是大部分普通英語. 寫此詩時朋士三十歲, 正是他精力旺盛的時候, 的是一首傑作. 中譯初發表於新月.

七十三年五月三十日補記

(雅舍譯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