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21, 2012

採風

民謠札記

黃春明


一個可愛的農村歌手


以前在蘭陽平原, 有一個老佃農, 名叫阿來, 在村子裡是一個極樂天的人. 最能證明他樂天的是, 沒有一天沒聽到他不是哼就是唱. 甚至於老伴死了那幾天, 他也嗚咽有詞. 雖然鳴聲其哀, 咽詞亦怨, 村子裡的人並沒有像可憐一般人那般的擔心他. 這不是說村子裡的人對他不好, 而是樂天的人, 自然就很能叫人不用替他太擔心. 不然, 他怎麼稱得上是一個樂天的人?

他除了月琴以外, 還耍一手極具魔力的敲板, 不用什麼旋律, 兩片竹子在他的手中, 敲擊起來的節奏就是美妙的音樂. 村子裡的人公認他是最好的歌手. 他在唱歌的時候, 總是不會有人跟他打招呼問他: "呷飽莫?" 因為沒有人捨得打斷他的歌聲. 其實他唱來唱去, 還是那幾個調子: 都馬調, 四句聯, 七字仔, 雜念仔, 觀音得道調, 哭調, 卜卦調, 丟丟銅仔等等, 但是每天的歌詞絕對不會一樣. 比如說他看到一個村子裡的頑童走過來, 他知道小孩子的母親找他, 於是他用雜念仔編歌告訴小孩唱著說:

流鼻囝*仔 ㄆㄚ ㄆㄚ 走,
你姨找你要剃頭,
趕緊回去不可趖*
不信你等著嚎.

意思是說:

你這個流鼻涕小傢伙亂亂跑,
你媽媽到處找你剃頭 (大概小孩聽他這麼說, 還是愛理不理的慢慢走著, 阿來急了, 又接著唱...)
趕緊回去吧, 還這麼慢吞吞的,
你不信等著挨打哭了, 你就知道.

就是這樣, 還押韻腳.

阿來也因為有這般的成就, 自稱什麼歌都會唱, 只要告訴他歌詞, 他沒有不會唱的歌.
剛光復的那一陣子, 臺灣上下, 大家狂熱的學唱國歌. 阿來的村子裡, 有人從學校裡拿回來國歌的詞, 跑來考他, 問他會不會唱. 他向他們要了歌詞, 並向他們討教歌詞的念法, 因為他不識字. 之後, 他想, 國歌應該是愉快的, 所以他選了都馬調, 很得意的唱起來了:

三民主義, 吾黨所宗, 以建民國, 以進大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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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銅仔


君知丟銅仔?
丟銅仔是過去鄉下的一種賭錢的遊戲, 通常是小孩子玩的. 以前的孔方兄銅板, 臺灣叫銅錢, 俗稱銅錢仔. 但是說 "丟銅錢仔" 多累贅, 老百姓說活生生的人話慣了, 自然對語言的聲韻節奏有天才, 把 "丟銅錢仔" 說成 "丟銅仔" 或是變成 "丟丟銅仔", 不失其意, 還叮噹有聲!

丟銅仔就是把銅板平放在手掌, 但是一定要放整齊, 正面就統放正面, 背面就統放背面. 猜拳論先後, 每人各出一或二枚皆可. 輪到丟銅仔的人, 手掌皿托銅仔, 微離地面, 通常是在石頭面, 那時水泥不普遍. 自己在心裡暗數著一 , 二, 三! 就迅速把手抖開, 讓銅板鏗鏘落地, 然後看翻了幾個銅板, 翻幾個 "吃" 幾個. 就是這樣的遊戲.

有一個中國通的美國人, 把賭博上的 "吃" 字, 硬翻成 eat, 怪不得他們吃東西那麼霸道, 硬吃你, 吃定你, 而我們的反咬一口, 反應快的還是在人家口腔裡, 遲了不是在周遊人家的消化系統摸黑或是排泄系統裡摸臭, 就是到了人家的抽水馬桶. 接著嘩啦一聲, 連說 no! no! no! ...... 都來不及了.

吃幾個銅子, 被吃掉幾個銅子, 不是賭家產, 心臟隨銅子落地聲而怦然, 得失不大, 刺激有餘, 卻是農業社會呆板生活中的一個小樂子, 豈不愉快.

在臺灣民謠裡面, 宜蘭民謠的丟丟銅仔, 卻意外的輕鬆愉快. 原來丟丟銅仔的調子, 或是詞, 跟中國人喝酒猜拳的喝酒令是一樣的, 酒令喝玩了才出拳, 也就是等於現在的 "一, 二, 三!" 的口令. 那麼當然要玩丟銅仔的遊戲, 總該是快快樂樂的, 總不會是哭調吧.

有一天, 這隻愉快的丟丟銅仔的調子, 卻被蘭陽平原的一件令所有的人興奮的事搶走了. 那就是一向叫做 "別有天" 的蘭陽, 開始有火車可以通到別有天外去了.

火車走道伊嘟啊莫伊達丟愛育碰孔內... ... ...

碰孔就是隧道, 火車走到隧道, 大家樂的不知怎麼言語是好, 伊嘟啊莫伊達丟仔, 一定很快的吧.

為什麼遇到隧道這麼樂? "別有天" 是被三貂嶺的山巒阻隔了, 因此隧道對當時的宜蘭人別具意義, 穿了隧道出去就是別有天外了. 將近一五0年的開墾, 終於有了一道門, 有裡有外的感激, 和看到自己的血汗有了成果, 這不是我們今天的人所能領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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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火車


有計畫興的開發蘭陽, 是一七八七年呉沙先生所領導的, 經過一三四年, 他們才看到火車, 據說當時是一件大事, 很多遠離鐵路的人, 帶著飯團, 扶老攜幼, 感到鐵路旁等著火車經過. 那時來試車的火車, 只有平臺沒有車廂, 並且開得很慢, 很多年輕人跳上車臺, 高聲歡呼, 向路旁看熱鬧的群眾揮手. 就這樣, 不知何時, 在車臺上的人, 一傳十, 十傳百, 丟丟銅仔的歌詞一下子就被竄改了.

歌詞就是那麼幾個字, 又是那麼生動, 又是那麼貼切的吻合人們的喜悅, 從此丟丟銅仔就這麼唱起來.

據說有火車的那一陣日子, 蘭陽平原像一鍋滾水, 看火車! 看了火車的人, 晚上有做惡夢的; 有的年輕人, 田裡個工作也不幹, 整天跑去看火車, 小孩子對火車更是抱著無窮盡的幻想, 他門現在都是我們的阿公和阿婆了. 嗚------啊! 火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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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想起來了


啊, 使我想起來了,
甘蔗好吃的時候,
雙頭都是甜的哪!
(接著又是什麼的聯想)
... ... ... ...
... ... ... ...
啊! 使我想起來了,
鲫魚懷卵的時候,
沒肉而肉又澀呀!
(接著又是什麼的聯想)
... ... ... ...
... ... ... ...

當然, 這不是新詩, 這麼容易董怎麼配? 再說, 它也不是詩, 套這個歌詞的人明明是他想的, 你問他這些字是什麼意他也不會知道. 抄錄在上面的只是用國語勉強把它的意思翻出來罷了.

從上面的歌詞的內容和形式, 我們不難了解, 這是一種懷念的聲音. 在一兩百年前, 對一般農民而言, 什麼都不發達的時代, 離鄉背井遠渡重洋, 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拓荒地, 即使是受雇於人, 以後又到的怎麼怎樣也罷, 至少在當時, 對他們而言也是在實踐他們的理想和希望. 他們是最沒有個人英雄的浪漫色彩的了. 他們是有血有肉的英雄, 他們的經驗, 他們所辦到的, 都是在人的能力範圍裡面, 所以沒有任何傳奇性的成就, 也沒有被神話的故事. 一切都是從吃重的一鋤一翻, 日復一日, 就這樣把頑強的荒地的意志打垮了. 在這一段期間必然遭受到許多困境和痛苦.

而在這刻苦奮鬥的日子中, 在內心裡並不是沒有挫折的. 尤其到了晚上, 他們比誰都更想家. 想家比想一個人, 一件事的範圍當然更大. 過去一般中國人的活動範圍, 如果沒有什麼戰亂或遷移逃亡, 家鄉就是他們的天地, 所以一想起家鄉, 從哪裡開始想都可以, 有的從季節聯想到作物, 從作物聯想到收成, 從收成聯想到大大小小, 男女老幼, 想到某一個人... ... 一件一件的想起來. 因為過於懷念, 每想起一件事情來, 都是那麼高興, 所以有一點興奮和驚嘆.

"啊! 使我想起來了!"

在臺灣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恆春民謠 "思相枝", 就是當時從大陸來開墾的人, 晚上圍著炭瑤*, 把故鄉原有的調子, 套入臨時編的歌詞唱出來的. 大家一起想起家鄉, 你記得什麼? 他記得什麼? 我又記得什麼?

啊! 使我想起來了!
三板橋過了就水底寮,
... ... ... ...
啊! 使我想起來了!
刺竹開花北風起,
... ... ... ...

當時是沒固定的歌詞的, 絕對不是現在被固定的:

思啊相枝
甘蔗好呷伊嘟雙頭甜
大某沒生啊伊嘟取小姨
... ... ... ...

開始時民謠曲子不變, 歌詞由唱的人臨機應變, 隨時套入, 所以民謠唱的好壞, 臨時編歌詞的分數佔最重要, 也因為如此, 每一個人唱的內容都不會一樣. 如客家的採茶相褒, 曲子就是那幾個, 但是歌詞千變萬化.

目前在恆春地方, 就有好幾個老人用 "思相枝" 連翻的唱出過去的事情. 其中有一位陳達老先生, 由於他上過電視和報紙, 大家比較熟悉. 他用思相枝唱出勸世歌, 同樣的他也唱出過去日據時代, 蔗農的困苦日子. 有一次筆者考過他, 要他用唱民謠的方式介紹墾丁公園, 他毫不遲疑, 開口就唱:

墾丁公園一線天,
爬上嶺頂看現現,
四邊風景真婉然
呼吸空氣會健康
... ... ...

不但出口成章還顧到韻腳, 真是比曹植的七歩成詩更快. 在跟他講話的經驗中, 如果問他過去的事情, 聽他講話, 跟聽一半老年人講話一樣零零亂亂的. 但是告訴他, 不要用說, 用唱的, 那麼精彩了, 簡單扼要, 七個字七個字工工整整, 沒有幾則就訴說的清清楚楚, 並且喜怒哀樂也盡在歌聲中表現無遺.

不過 "思相枝" 這個名字很有問題, 有些資料的記載是 "思鄉起", 也有寫 "思想起", 這還差不多. 不過如果叫 "使想起" 是不是更接近呢?

啊! 使我想起來了!

大概是使想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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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呵! 嗨呵! 嗨喲呵!


農業的時代, 也是勞力的時代, 到處都可以聽到雄壯而沉重的 "嗨呵! 嗨呵! 嗨喲呵!" 的群唱, 因為在開疆闢地, 因為在推土或填坑. 這些勞動的人們, 天天都會遇到大石頭, 或大樹木, 要把大石頭撬開, 要把大樹砍倒搬走, 必須大家齊力合作, 要同時匯聚群眾的力量, 大家必須要默契. "嗨呵! 嗨呵! 嗨喲呵!" 即是默契的口令, 每一節驚嘆號的頓折即是使力的時候; 每三小節一個奏, 尤其到最後的一節往往是最有利的一節. 但是愛音樂的朋友可不要以為你知道, 這就是碰擦擦(華爾滋)的誕生, 華爾滋重拍在前, 是 "強! 弱, 弱". 勞動的歌聲是 "強! 強! 更強!" 於是乎, 群眾的 "嗨呵! 嗨呵! 嗨喲呵!" 的歌聲所到之處, 荒地不久就變成良田, 接著文化也植根了.

所以勞動也是民謠的起源之一, 大家只有一心一意想把阻礙他們的笨東西弄掉, 那還管得了是誰做的曲.

以前, 光復後太平山上伐木一直到搬運, 都是唱著歌工作的. 伐木的工人七八個人一班, 其中有一個帶頭工頭, 他的指揮也就是他獨唱的歌詞, 全班的工作人員都明白了, 大家一起應聲, 即是大家合唱的歌詞. 然後工頭一邊看地形, 又指揮著唱, 工人們又應聲, 大家一起使出力量, 把深山的大檜木, 單到小火車的鐵路旁.

當時伐木工人在深山裡唱這樣的工作歌, 有什麼作用呢?

1. 當然是要大家的力量不要分散.
2. 大家勞苦的時候不會感到寂寞, 朋友都在一起.
3. 把吃重的工作輕鬆化.
4. 工人的合力與指揮者的合作.
5. 大家容易專心一致.
6. 減少發生意外.
7. 警告山下過路的人, 他們聽到歌聲就會留心木頭滾下來.

當然這些因素合起來, 又會發生諸多的作用. 前宜蘭中廣臺的鄭水順臺長, 曾經深入山裡錄音, 不知這一份資料現在可否安好?

有人說中國人是造城牆的民族, 這不無道理. 中國不管大地方, 小地方, 不管有沒有城牆, 總有東門, 南門, 西門, 北門之稱. 當時造這些城牆都是用大石頭一垛一垛得堆砌起來, 那些上千斤的大石垛都是用這種 "嗨呵! 嗨呵! 嗨喲呵!" 的歌聲砌上去的. 唉! 萬里長城除了范希郎(孟姜女的男朋友)的一把骨頭之外, 是否曾經也有過嘹喨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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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數民謠


還有一種民謠也是很特別的. 在這種電子計算機的時代, 說出來恐怕會有人笑. 那就是以前的買賣, 也有用民謠數東西的. 以前宜蘭縣利澤簡和礁溪一帶的河川地區, 就是養鴨人家的中心. 上千的鴨子, 上萬的鴨蛋, 弄到城裡, 經過批發一買一賣總是要算的.

先說鴨子吧. 他們把鴨子趕到一個平曠的地方, 賣者很有節奏的揮動著長竹竿, 每一次從鴨群裡面撥出數隻, 一次一次念念有詞大聲的數著唱, 買者也唱.

賣者唱:

一撥六呀二撥七是十三... ...
六十七呀進三是七齊頭
(齊頭為整數之意, 七齊頭為七十.)
(但是突然有一隻鴨又跑回去了.)

買者唱:

白喉減一不可算呀... ...
(白喉是跑回去的那隻鴨子的特徵, 就是說跑回的那一隻是白脖子, 可不能算呀!)

賣者唱:

(用竹桿敲打那隻白脖子的鴨子, 意思是告訴對方, 就是這一隻, 我看到了. 鴨子被打了一下, 翻了幾個筋斗.)
他媽的! (當然是罵挨打的鴨子)七月鴨子不知死活! 快快去超生呀!
(竹桿子一撥, 又把白脖子的那一隻, 還有其他的一併撥到一邊, 又數起來.)

大概就是這樣子. 有時鴨子也會多跑幾隻過去; 跑回去的也好, 多跑過去的也好, 一定都要用桿子打翻一下. 其實並不是責打鴨子, 而是讓互相知道那一隻是多的, 或是少的. 就這樣, 一個調子輪著唱不完.

數鴨蛋就比較單純, 因為蛋是死的. 一個人忙著雙手, 每次一抓不是四個就是三個, 有時老手也可以抓五個, 就從一隻籮筐搬到另一隻籮筐, 唱著數蛋. 這些民謠已經在二三十年前都絕了.

不過有興趣的人, 還可以到海邊, 尤其是補虱目魚苗的時候, 那些由台南來的收魚苗商, 用白磁碗數魚苗的時候, 還是用唱民謠的方法. 民國六十四年, 我在恆春的海邊就聽了好幾天.

民國六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選自 "中國時報"

(錄自三十年來的散文精選 錦繡天地好文章 張曉風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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