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兩位中學老師
琦君
五四新文藝運動時, 我尚是幼年. 一轉眼, "五四" 已經是七十週年紀念了. 我一面驚嘆光陰之易逝, 一面也欣幸自己能在讀了些許古典文學之後, 接受新文學的洗禮. 數十年來, 寫作未敢稍懈. 於尚堪自慰下, 不由得懷念起初中時代, 一新一舊的兩位國文老師.
我自幼在閉塞的鄉村, 跟塾師讀點古書, 從沒聽過 "五四" 這個名詞, 更莫說什麼新文藝運動了. 十二歲到杭州, 考進女子中學, 才在開學典禮中, 聽訓導主任提起五四精神, 也不太懂事什麼意思. 問同學, 同學說: "五四就是白話文運動, 大家不要讀古文, 要讀白話文, 寫白話文." 我聽了好開心, 我讀厭了古文, 只想讀白話文調劑一下呢.
第一天上國文課, 老師是位老先生, 非常和氣. 點到我的名字時, 從老花眼鏡上面望著我說: "你入學考試的算術只有五分, 但是你的作文九十五分, 文言文寫的很好, 所以就錄取了你." 全班同學都朝我看, 我羞的把頭低垂到胸前. 但為了討老師喜歡, 以後作文都作文言, 老師每回都是密密麻麻地加圈, 其實全是些 "之乎者也" 的現成套語, 一點心裡的意思都說不出來.
老師姓馮, 大家背地裡喊他馮老頭. 我說老頭兒的文言字眼是 "翁" 字, 應當喊他 "馮翁" 表示尊敬, 於是大家就 "馮翁馮翁" 地喊他, 他也很高興. 他樣樣隨和, 只有固執一見事, 就是作文一定要作文言, 寫白話的只得十分. 文言夾白話扣二十分, 見一個 "的" 字扣一分, 同學們又氣又緊張. 有一個新小說看得很多的同學不服氣地說: "先生為什麼一定要我們作老掉大牙的文言文? 現在是五四新文藝運動以後了. 胡適之先生說的 "我手寫我口" 這才是語文合一呀." 老師說: "五四, 五四, 五四把我們自古以來琅琅的文章都破壞了, 我問你, 古文你會背, 白話文你能背嗎? 舊詩你也能背, 新詩能背嗎? 恐怕連作的人自己都被不出來. 白話文就等於說話, 有什麼難?" 另有一位同學說: "難的很呢? 紅樓夢, 水滸傳, 鏡花緣不都是白話文嗎? 老師您也寫不出來呀." 老師反而噗嗤笑了. 他說: "那是小說呀, 但小說也有文言的, 聊齋是文言的, 那些鬼故事多有趣? 還有你們看得眼淚直流的玉梨魂, 斷鴻零雁記不都是文言的嗎? 怎麼非要白話才是好呢?" 搞得我們啞口無言.
馮老師又鄭重地對我們說: "我不是反對白話, 白話就是通俗化, 文言就是文雅. 用筆寫的總要比口裡說的文雅, 才叫作文章. 我要你們趁年紀小, 記性好, 先把古文古詩詞多背一點, 打好底子, 以後寫白話就比較文雅了. 你們知道嗎?"
那個頑皮同學輕聲地說: "我們知道, 老師肚子裡都是古書, 所以變成個古 (鼓) 肚子." 全班同學都拍手大笑, 幸得老師耳朵聾, 沒聽見. 又得意地說: "我是同進士出身, 四書五經連注都會背, 差點見到皇帝呢." 頑皮同學這回大聲地說: "老師是銅進士, 我們將來就是鐵進士了." 老師哈哈大笑說: "對, 鐵進士, 我真是拿你們恨鐵不成鋼."
我一邊笑一邊心裡很難過, 明明知道老師很愛我們, 為什麼同學這樣開玩笑, 我望著他光禿禿的頭頂上三兩根白髮飄呀飄的, 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回家告訴父親, 父親連連搖頭說: "不成話, 不成話, 你這位馮老師太好說話, 若是我就全體罰站." 我說: "爸, 我並沒頑皮, 只不過跟著拍手." 父親說: "拍手也不可以, 你應該站起來說, 對老師要尊敬, 大家不可以這樣." 我低下頭說: "我沒這樣的勇氣, 我有不是班長, 大家會生我氣的." 父親說: "對的事就要做, 不要怕別人生氣." 我不在作聲了, 我知道父親教我的話是對的, 也知道馮老師是位有學問的好老師. 以後我只私下跟幾位要好的同學說, 我們要聽馮老師的話, 好好背書, 好好作文. 初一初二兩年, 我們背熟了不少古文, 大家都學會了淺近的文言文, 不能不感激馮老師.
初中三換了一位吳老師, 他是新派人物, 無論西裝長袍, 都是風度翩翩, 令我們耳目一新. 尤其是一手黑板字, 龍飛鳳舞, 跟馮老師一點一劃必恭必敬的完全不一樣. 頭一天上課, 他發給我們一張課外讀物的書單, 又講了讀書的方法, 他說: "讀書一定要作筆記, 手到自然眼到心到了. 口倒不一定要到, 有時默讀反而快. 讀後鈔下自己喜歡的段落句子, 摘錄大意, 記下作者語書名, 寫點自己的感想, 這本書就成了你的朋友了." 我們覺得好難啊! 初三畢業時要全國會考, 功課繁重, 那裡會花那麼多時間看課外書? 吳老師說: "我只是告訴你們怎麼讀書, 不是逼你們現在都要讀. 書單上由你們自由選擇, 看幾本都沒關係." 他真是自由派.
我把書單拿會去給父親看. 他看第一本是 "飲冰室文集", 點點頭說: "好." 在看下去有郁達夫的 "沉淪", 魯迅的 "吶喊", "徬徨". 馬上生氣地說: "這是什麼書? 什麼沉淪又吶喊的, 亂七八糟. 老師怎麼叫你們看這種書?" 我說: "這都是五四新文學的代表作. 他說新的舊的都要看, 才跟得上時代!" 父親厲聲地說: "你不要多講, 我聽說過, 胡適搞文學革命, 要打倒孔家店, 提倡白話文. 可是你知道嗎? 他自己古書先讀過通了, 卻叫年輕人不要讀. 這怎麼可以?" 我說: "爸, 您不要生氣, 胡先生沒有叫我們不要讀古書. 老師說他很有創新的腦筋, 能引發新觀念. 生在什麼時代, 就要有那時代的感覺, 不同的感覺與思想, 就會寫出不同的文章, 老師說這是自然的現象. 比如六朝人寫駢文, 唐宋人寫散文, 唐朝是詩, 宋朝是詞, 元朝是曲, 現在就要寫白話, 這是進步....." 父親聽著聽著, 忽然笑起來說: "你們這位著西裝的老師會作詩嗎?" 我說: "我想一定會的, 因為他也背好多詩詞, 還有對子. 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副對子: [松下圍棋, 松子每隨棋子落; 柳邊垂釣, 柳絲常隨釣絲懸.] 爸, 您覺得好嗎?" 父親說: "對仗很工整, 但不算好對子." 父親總是很苛求, 吳老師說這兩句對子, 短短二十二個字, 寫出古時候讀書人悠閒的情趣, 是很難得的. 但他不主張我們老是背舊詩詞, 要多讀新文藝作品, 培養新觀念. 他說五四的精神不只是文學的革新, 同時也是思想上的開放自由. 他解釋胡適之先生的提倡白話文, 不但不會破壞古文的價值, 反而會因白話文的廣泛運用, 使中國傳統文學發揚光大. 這些話都是以前馮老師沒講過的, 聽得我們好高興. 吳老師鼓勵我們看新文學小說, 他說: "小說反應時代, 是社會現象的寫照. 寫得好的, 其文學價值和詩經楚辭是一樣的." 我如果把這些話轉述給父親聽, 他又會大嘆氣.
春假中, 吳老師帶我們去蘇堤踏青, 週六的作文題是 "桃花開了的時候". 全班同學都靈感充沛, 振筆疾書. 我居然學著盧隱的筆調, 寫了一篇小說, 老師當然讚不絕口. 我不敢給父親看, 只告訴他題目. 父親沉吟了半晌, 說: "一個題目裡, 就有一個 [了] 字, 一個 [的] 字, 還多了一個 [候] 字, 其實只要 [桃花開時] 不就好了嗎?" 我說: "不一樣啊! [桃花開時] 四個自一點也不活潑. 原來的 [桃花開了] 是一種快樂的驚嘆, 加了 [的時候] 就可以包含一段有趣的故事, 或一點感想, 不是很好嗎? 爸, 您不是作過兩句詩嗎? [我與桃花曾有約, 明年此日再相逢.] 也就是[桃花開了的時候] 呀!" 父親不禁拊掌大笑起來.
我心裡好快樂, 因為我知道父親不再固執, 他欽佩我以前的馮老師, 也欣賞現在的吳老師. 我不再矛盾, 不用擔心新與舊的不能融合了.
由於早年這兩位老師熱心的啟迪, 幾十年來, 我總是抱持一分 "不薄今人愛古人" 的虔誠心意, 從事創作.
原載民國七十八年五月號 "文訊"
民國七十八年六月二十日 "世界日報" 副刊轉載
選自 "一襲青杉萬縷情" (爾雅)
(錄自自豪與自幸)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