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06, 2011

抄錄

懷念兩位中學老師

琦君


五四新文藝運動時, 我尚是幼年. 一轉眼, "五四" 已經是七十週年紀念了. 我一面驚嘆光陰之易逝, 一面也欣幸自己能在讀了些許古典文學之後, 接受新文學的洗禮. 數十年來, 寫作未敢稍懈. 於尚堪自慰下, 不由得懷念起初中時代, 一新一舊的兩位國文老師.

我自幼在閉塞的鄉村, 跟塾師讀點古書, 從沒聽過 "五四" 這個名詞, 更莫說什麼新文藝運動了. 十二歲到杭州, 考進女子中學, 才在開學典禮中, 聽訓導主任提起五四精神, 也不太懂事什麼意思. 問同學, 同學說: "五四就是白話文運動, 大家不要讀古文, 要讀白話文, 寫白話文." 我聽了好開心, 我讀厭了古文, 只想讀白話文調劑一下呢.

第一天上國文課, 老師是位老先生, 非常和氣. 點到我的名字時, 從老花眼鏡上面望著我說: "你入學考試的算術只有五分, 但是你的作文九十五分, 文言文寫的很好, 所以就錄取了你." 全班同學都朝我看, 我羞的把頭低垂到胸前. 但為了討老師喜歡, 以後作文都作文言, 老師每回都是密密麻麻地加圈, 其實全是些 "之乎者也" 的現成套語, 一點心裡的意思都說不出來.

老師姓馮, 大家背地裡喊他馮老頭. 我說老頭兒的文言字眼是 "翁" 字, 應當喊他 "馮翁" 表示尊敬, 於是大家就 "馮翁馮翁" 地喊他, 他也很高興. 他樣樣隨和, 只有固執一見事, 就是作文一定要作文言, 寫白話的只得十分. 文言夾白話扣二十分, 見一個 "的" 字扣一分, 同學們又氣又緊張. 有一個新小說看得很多的同學不服氣地說: "先生為什麼一定要我們作老掉大牙的文言文? 現在是五四新文藝運動以後了. 胡適之先生說的 "我手寫我口" 這才是語文合一呀." 老師說: "五四, 五四, 五四把我們自古以來琅琅的文章都破壞了, 我問你, 古文你會背, 白話文你能背嗎? 舊詩你也能背, 新詩能背嗎? 恐怕連作的人自己都被不出來. 白話文就等於說話, 有什麼難?" 另有一位同學說: "難的很呢? 紅樓夢, 水滸傳, 鏡花緣不都是白話文嗎? 老師您也寫不出來呀." 老師反而噗嗤笑了. 他說: "那是小說呀, 但小說也有文言的, 聊齋是文言的, 那些鬼故事多有趣? 還有你們看得眼淚直流的玉梨魂, 斷鴻零雁記不都是文言的嗎? 怎麼非要白話才是好呢?" 搞得我們啞口無言.

馮老師又鄭重地對我們說: "我不是反對白話, 白話就是通俗化, 文言就是文雅. 用筆寫的總要比口裡說的文雅, 才叫作文章. 我要你們趁年紀小, 記性好, 先把古文古詩詞多背一點, 打好底子, 以後寫白話就比較文雅了. 你們知道嗎?"

那個頑皮同學輕聲地說: "我們知道, 老師肚子裡都是古書, 所以變成個古 (鼓) 肚子." 全班同學都拍手大笑, 幸得老師耳朵聾, 沒聽見. 又得意地說: "我是同進士出身, 四書五經連注都會背, 差點見到皇帝呢." 頑皮同學這回大聲地說: "老師是銅進士, 我們將來就是鐵進士了." 老師哈哈大笑說: "對, 鐵進士, 我真是拿你們恨鐵不成鋼."

我一邊笑一邊心裡很難過, 明明知道老師很愛我們, 為什麼同學這樣開玩笑, 我望著他光禿禿的頭頂上三兩根白髮飄呀飄的, 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回家告訴父親, 父親連連搖頭說: "不成話, 不成話, 你這位馮老師太好說話, 若是我就全體罰站." 我說: "爸, 我並沒頑皮, 只不過跟著拍手." 父親說: "拍手也不可以, 你應該站起來說, 對老師要尊敬, 大家不可以這樣." 我低下頭說: "我沒這樣的勇氣, 我有不是班長, 大家會生我氣的." 父親說: "對的事就要做, 不要怕別人生氣." 我不在作聲了, 我知道父親教我的話是對的, 也知道馮老師是位有學問的好老師. 以後我只私下跟幾位要好的同學說, 我們要聽馮老師的話, 好好背書, 好好作文. 初一初二兩年, 我們背熟了不少古文, 大家都學會了淺近的文言文, 不能不感激馮老師.

初中三換了一位吳老師, 他是新派人物, 無論西裝長袍, 都是風度翩翩, 令我們耳目一新. 尤其是一手黑板字, 龍飛鳳舞, 跟馮老師一點一劃必恭必敬的完全不一樣. 頭一天上課, 他發給我們一張課外讀物的書單, 又講了讀書的方法, 他說: "讀書一定要作筆記, 手到自然眼到心到了. 口倒不一定要到, 有時默讀反而快. 讀後鈔下自己喜歡的段落句子, 摘錄大意, 記下作者語書名, 寫點自己的感想, 這本書就成了你的朋友了." 我們覺得好難啊! 初三畢業時要全國會考, 功課繁重, 那裡會花那麼多時間看課外書? 吳老師說: "我只是告訴你們怎麼讀書, 不是逼你們現在都要讀. 書單上由你們自由選擇, 看幾本都沒關係." 他真是自由派.

我把書單拿會去給父親看. 他看第一本是 "飲冰室文集", 點點頭說: "好." 在看下去有郁達夫的 "沉淪", 魯迅的 "吶喊", "徬徨". 馬上生氣地說: "這是什麼書? 什麼沉淪又吶喊的, 亂七八糟. 老師怎麼叫你們看這種書?" 我說: "這都是五四新文學的代表作. 他說新的舊的都要看, 才跟得上時代!" 父親厲聲地說: "你不要多講, 我聽說過, 胡適搞文學革命, 要打倒孔家店, 提倡白話文. 可是你知道嗎? 他自己古書先讀過通了, 卻叫年輕人不要讀. 這怎麼可以?" 我說: "爸, 您不要生氣, 胡先生沒有叫我們不要讀古書. 老師說他很有創新的腦筋, 能引發新觀念. 生在什麼時代, 就要有那時代的感覺, 不同的感覺與思想, 就會寫出不同的文章, 老師說這是自然的現象. 比如六朝人寫駢文, 唐宋人寫散文, 唐朝是詩, 宋朝是詞, 元朝是曲, 現在就要寫白話, 這是進步....." 父親聽著聽著, 忽然笑起來說: "你們這位著西裝的老師會作詩嗎?" 我說: "我想一定會的, 因為他也背好多詩詞, 還有對子. 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副對子: [松下圍棋, 松子每隨棋子落; 柳邊垂釣, 柳絲常隨釣絲懸.] 爸, 您覺得好嗎?" 父親說: "對仗很工整, 但不算好對子." 父親總是很苛求, 吳老師說這兩句對子, 短短二十二個字, 寫出古時候讀書人悠閒的情趣, 是很難得的. 但他不主張我們老是背舊詩詞, 要多讀新文藝作品, 培養新觀念. 他說五四的精神不只是文學的革新, 同時也是思想上的開放自由. 他解釋胡適之先生的提倡白話文, 不但不會破壞古文的價值, 反而會因白話文的廣泛運用, 使中國傳統文學發揚光大. 這些話都是以前馮老師沒講過的, 聽得我們好高興. 吳老師鼓勵我們看新文學小說, 他說: "小說反應時代, 是社會現象的寫照. 寫得好的, 其文學價值和詩經楚辭是一樣的." 我如果把這些話轉述給父親聽, 他又會大嘆氣.

春假中, 吳老師帶我們去蘇堤踏青, 週六的作文題是 "桃花開了的時候". 全班同學都靈感充沛, 振筆疾書. 我居然學著盧隱的筆調, 寫了一篇小說, 老師當然讚不絕口. 我不敢給父親看, 只告訴他題目. 父親沉吟了半晌, 說: "一個題目裡, 就有一個 [了] 字, 一個 [的] 字, 還多了一個 [候] 字, 其實只要 [桃花開時] 不就好了嗎?" 我說: "不一樣啊! [桃花開時] 四個自一點也不活潑. 原來的 [桃花開了] 是一種快樂的驚嘆, 加了 [的時候] 就可以包含一段有趣的故事, 或一點感想, 不是很好嗎? 爸, 您不是作過兩句詩嗎? [我與桃花曾有約, 明年此日再相逢.] 也就是[桃花開了的時候] 呀!" 父親不禁拊掌大笑起來.

我心裡好快樂, 因為我知道父親不再固執, 他欽佩我以前的馮老師, 也欣賞現在的吳老師. 我不再矛盾, 不用擔心新與舊的不能融合了.

由於早年這兩位老師熱心的啟迪, 幾十年來, 我總是抱持一分 "不薄今人愛古人" 的虔誠心意, 從事創作.


原載民國七十八年五月號 "文訊"
民國七十八年六月二十日 "世界日報" 副刊轉載
選自 "一襲青杉萬縷情" (爾雅)

(錄自自豪與自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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