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05, 2011

梨膏醬油

忙碌的工作, 加上簡單的旅居生活, 我們習慣上所說的一日三餐, 其實不過一日一餐. 他一大早喝一杯牛奶, 就帶著飯盒匆匆出門. 多天亮得晚, 抬頭還可望見淡月疏星. 晚上櫛風沐雨地回來, 一進門總是喊: "肚子好餓啊! 有沒有什麼充一下飢的?" 我把一個烤得熱烘烘的 "包穀巴", 塗點麥淇淋, 送到他鼻子尖. 所謂 "包穀巴", 就是最普通的 Corn Muffin, 透著一股玉米香. 他就把它喊作四川的包穀巴, 邊吃邊念 Yammy Yammy into my tummy. 他在學兒童英語.

晚餐也是非常簡單的, 他時常邊吃邊咕噥: "奇怪, 這裡的豆腐總有股子怪味, 榨菜那有我家鄉的三江榨菜香; 豬肉更是軟綿綿的, 吃在嘴裡一點勁道也沒有." 這些話, 他在臺北時也常說, 顯然不是嫌我烹調技術不夠. 如今來此更是客中之客, 莫說我不會做什麼好菜, 即使會, 也驅不走他的旅愁.

要做道地中國菜, 必須有許多道地中國佐料, 我們很少去中國城, 週末只想呼吸下新鮮空氣, 更不願往人多的地方擠, 所以我總是就地取材, 在附近的超級市場買點肉類蔬菜, 他工作量重, 食量也得加多, 烹調也就重樣不重質了. 有幾次, 他乘聚餐之便, 帶回些豆乾, 我就炒豆乾, 滷豆腐, 吃得他直皺眉頭說: "怎麼只見豆腐不見肉, 成了豆腐食府了." 他又說: "有一位同事的飯盒, 一打開來, 紅是紅, 綠是綠, 才叫漂亮, 那裡像我的一片黑鴉鴉." 我想這也簡單, 就給他加一撮紅的胡蘿蔔, 黃的玉米, 青的四季豆, 看上去可真是 "碧雲天, 黃葉地", "桃紅柳綠", 可是吃在嘴裡, 依舊淡而無味. 他說: "算了吧, 我還是吃我的黑鴉鴉午餐, 雖然無色, 倒還是有香有味."

有一天, 我買到一包黃豆芽, 就想照他的四川炒法炒給他吃. 炒了半天, 朋友來電話叫我去她家與另一位朋友會面, 我只好請他自己完成這道家鄉菜. 回家時問他味道如何? 他埋怨說: "你為什麼放那麼多糖?" 我說: "沒有放糖呀." 他又指著爐台邊一個細長瓶子說: "這種醬油不行, 以後還是用原來的牌子吧." 我一看, 他指的是我治咳嗽的梨膏. 我大笑, 他生氣地說: "梨膏是藥, 怎麼放在爐台邊?" 我怪他不戴上眼鏡仔細看一下. 他更生氣了: "誰燒菜還戴花鏡的." 我指著瓶子說: "這上面不是畫的有梨嗎? 不戴花鏡也看的見呀." 他笑了: "如今的醬油花樣翻新, 我看見這兩個漂亮的梨, 還當是特製梨膏醬油呢."

我打開吊廚門, 轉著裡面的盤子, 一樣樣指給他看: "這是鹽, 這是糖, 這是胡椒粉......醬油有老抽生抽, 各有不同用處." 他連連擺手說: "別轉了, 轉得人頭昏腦脹, 什麼生抽老抽的, 在臺北時也沒有那麼複雜呀. 你沒來以前, 我就是一瓶醬油, 一罐鹽, 燒出來五味調和."

"我寫給你的簡易食譜, 你為什麼一樣也不做?"

"多麻煩? 我就是一星期紅燒牛肉, 再一星期牛肉紅燒, 外加美式涼拌生菜, 吃得津津有味."

"一點都不厭?"

"還有變化呀, 今天肉蒸蛋, 明天蛋蒸肉. 告訴你, 我已經算考究了, 有一位單身朋友, 咖啡壺裡煮牛肉飯, 吃了整整一年, 人長得又白又胖."

"你既然自己會料理飲食, 又何必一封封信催我來呢?"

"說老實話, 妳來以後, 我就省得寫信的麻煩了."

他真是懶人多厚福.

-------------------六十七年十一月

(錄自琦君與我同車, 九歌出版, 第十二版民國七十六年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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