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05, 2010

書鈔, 梁啟超: 慧觀

同一書也,考據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考據之材料;詞章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詞章之材料;好作燈謎酒令之人讀之,所觸者無一非燈謎酒令之材料;經世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經世之材料。同一社會也(即人群),商賈家入之,所遇者無一非錙銖什一之人;江湖名士入之,所遇者無一非咬文嚼字之人;求宦達者入之,所遇者無一非謅上淩下、衣冠優孟之人;懷不平者入之,所遇者無一非隴畔輟耕、東門倚嘯之人。各自佔一世界,而各自謂世界之大,已盡於是,此外千形萬態,非所見也,非所聞也。昔有白晝攫金于齊市者,吏捕而詰之曰:“眾目共視之地,汝攫金不畏人耶?”其人曰:“吾彼時只見有金,不見有人。”夫一市之人之多,非若秋毫之末之難察也,而攫金者不知之,此其故何哉?昔有佣一蠢僕執爨役者,使購求食物于市,歸而曰:“市中無食物。”主人曰:“嘻,魚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何一不可食者?”于是僕適市,購輒得之。既而亙一月,朝朝夕夕所食者,皆魚也,豕肉也,芥也,姜也。主人曰:“嘻,盍易他味?” 僕曰: “市中除魚与豕肉与芥与姜之外,無有他物。”夫一市之物之多,非若水中微虫,必待顯微鏡然後能睹者,而蠢僕不知之,此其故何哉?

任公曰:吾觀世人所謂智者,其所見,與彼之攫金人與此之蠢僕,相去幾何矣?李白、杜甫滿地,而衣袚襫、攜鋤犁者,必不知之;計然、范蠡滿地,而摩禹行、效舜趨者,必不知之;陳涉、吳廣滿地,而饗五鼎、鳴八騶者必不知之。其不知也,則直謂世界中無有此等人也,雖日日以此等人環集于其旁,而彼之視為無有固自若也。不此之笑,而惟笑彼之攫金者與此之蠢僕,何其蔽歟?

人誰不見蘋果之墜地,而因以悟重力之原理者,惟有一奈端(newton);人誰不見沸水之騰氣,而因以悟汽機之作用者,惟有一瓦特;人誰不見海藻之漂岸,而因以覓得新大陸者,惟有一哥侖布;人誰不見男女之戀愛,而因以看取人情之大動機者,惟有一瑟士丕亞。無名之野花,田夫畫之,牧童蹈之,而窩兒哲窩士於此中見造化之微妙焉;海灘之僵石,漁者所淘餘,潮雨所狼藉,而達爾文於此中悟進化之大理焉。故學莫要于善觀。善觀者,觀滴水而知大海,觀一指而知全身,不以其所已知蔽其所未知,而常以其所已知推其所未知,是之謂慧觀。

(錄自薪火四代, 梁從戒編. 此篇從梁君啟超自由書來. 自由書有四篇自一八九九年三廿二日發表, 至一九零一年十二月一日止. 慧觀發表於一九零零年, 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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