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與小貓 -- 琦君

 黑人與小貓

琦君

    在紐約的地下車站裡，我迷失了方向。 天色已漸漸暗下來。 星期天乘客少，車次也減少一半，車站裡冷冷清清的。 紐約可不像台灣，天黑以後，單身女子最好不要在地下車站裡打轉，因為歹徒實在太多，尤其是黑人。 如果你運氣不好，遇上個醉鬼，很可能會把你推下電車軌道去。 如果遇到帶刺刀的，錢給少了，他會問你願意刺在手膀上還是大腿上。 想到這些，我不由得不寒而慄。 正徬徨中， 一個高頭大馬的黑人已走了過來。 他一手提著個紙盒子，嘴裡輕吹著口哨，看樣子倒不是個醉鬼。 可是側面望過去，他比我高一倍。 只要輕輕撥我一下，就會被撥下軌道，永不得超生了。 我只好默默祈求菩薩保佑，保佑他不是個壞人。 

    記得有個朋友曾對我說過，如果在某種情況下，你有點害怕面對的那個人，就索性和他搭訕著說話，他即使有什麼意圖，也會礙於 ｢面子｣ ，不好下手了。 這種心裏是很微妙的。 於是我壯壯膽子，清清喉嚨，禮貌地向他動問：｢這位先生，請問到皇后區應當搭哪一號車？｣ 他馬上說：｢ 啊，相當複雜，得換三次車呢，我有一段和你同路，我帶你走。｣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能不硬著頭皮跟他走嗎？ 車來了，我跟他一起上了車，面對面坐下來。 一節車廂就只我和他兩個人。 過了一站， 上來一個，又是黑人。 我的天，運氣真壞，心裏馬上想起中學時英文老師給我講的猜謎故事：

    三個黑人和三個白人要一同渡過一條河，小小的渡船每次只能容兩個人。 但留在岸上的黑人人數不能超過白人，否則的話，白人就會被黑人吃掉。 問： 六個人要怎樣的方式，才能安全渡到對岸。 記得當時是答出來了。 可是現在我的境況是二對一，自己雖不是白人，到底也不是黑人，是不是有被吃掉的危險呢？ 擡頭看看，那個緊急鈴距離我頭頂非常遠 ( 每一節車廂都有個緊急鈴以防萬一 ) 。 我又不能再移坐到緊急鈴的下邊去。 心理狂跳著，卻只好做出若無其事的神情，掏出一本書來看，再下一站，另外一個黑人下車了，上來好幾個白人，這下我心理上才解除警報。 同時決定，當他叫我下車時，我就謝謝他，說自己改變主意不去皇后區了。 等他下車後，我再請教另一位乘客，這回得找個白人。 可是車一停他就說：｢ 我們該在這裏下。｣ 我實在無法拒絕，他看來十分誠懇熱心的引導，又身不由己地跟他下了車。 站在月台上等車時，忽然聽見他提的盒子裏發出 ｢咪嗚咪嗚｣ 的叫聲，他拍拍盒子，柔聲地說：｢ Baby darling, don't cry.｣ 我不由得向他微微笑了一下，他連忙對我說：｢一隻小貓咪，我要把他送給姨娘的。｣ 

    ｢哦，一定很可愛吧？｣ 我的心放下來了，一個愛小動物的人，一定心腸慈悲，一定不會做壞事的。 我又不由得問： 

    ｢小貓多大了？｣

    ｢兩個月。 很可愛啊！ 他們三兄弟姐妹，這隻最機靈，我特地選了送給姨娘。 她坐在輪椅裏好多年了，膝頭上不能沒有一隻貓陪伴她。 上個月，她心愛的老貓死了，她好傷心。｣ 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他對長輩親人的關愛，我不但斷定他是個好人，而且對他興起崇敬之心。 話也滔滔地來了。 我告訴他，在臺灣我也有一隻可愛的貓，對我忠心耿耿，可惜我出國後，他竟不肯吃飯而活活餓死了。 

    他連連搖頭說好可憐。 我問他貓和狗，比較喜歡哪一樣？ 他說：｢ 都一樣，人們往往認為狗比貓忠實，其實是人類的判斷錯誤。 我認為公平的愛，就會獲得公平的回報。｣ 他的語調漸趨低沉，眼中流露出一片至誠。 我正面望著他， 內心非常感動。  細細體味他的話，實在是意義深長。 美國人黑白間的歧視，是不是由於人類判斷的錯誤呢？ 

    車來了，我們再上了車，這回我毫不猶豫地 --- 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來。 我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形，兜圈子問他：

    ｢今天是星期天，你不必上班，比較悠閒吧。｣

    ｢我是救火員。｣ 他說：｢ 沒有星期天，但並不每天值班。 有時志願地替代朋友去當班。｣

    ｢ 救火工作好緊張，得有很大的犧牲精神啊。｣

    他點點頭說：｢ 做任何工作都得付出一份心力啊！｣ 

    他的語氣事非常肯定的。 我想起電視上每天都有縱火的社會新聞報導，那些事，不一定全是黑人幹的吧，正如奮勇的救火員，也不一定全是白人吧。 黑白之間，如果彼此在心理上都能平等的看待的話，所得的回報，也必然是公平的了。 

    紙盒裏的小貓咪唔咪唔地叫起來，他輕輕拍著盒子，低聲歌唱， 我仔細地聽著，覺得很耳熟，原來正是我在電視裏聽到過的一隻關於小貓的歌。

Just for once, I'm alone

Just we two, nobody else

But you and me

You are the only one with me, 

But you and me

    歌聲於低沉中帶點寂寞。 黑人的歌喉總是特別好，隨便哼哼都有一份感情。 我忽然想起那年初次訪美時，在拉幸被接待聽一個黑人歌唱家庭合唱的一隻歌：｢不要以膚色判斷我｣ ( Don't Judge me by skin ) 。 兩鬢蒼白的父親幾乎聲淚俱下，那悲愴的歌聲使我久久難忘。 眼前的這位黑人，他謙卑滿足地以貓為友，是否也有一份被人間冷落的孤寂感呢？

    車又到站了，他指點我下車到對面換另一號車，我們相互揮手告別。 

    我一路回家，心中充滿溫馨，也充滿複雜難言的感觸。 想像那位和藹友善的黑人，把小貓雙手捧到他姨媽懷中時，他們二人臉上浮起的，將是多欣慰的笑容。 唯有彼此關愛的人在一起才不會寂寞，才是真正快樂的。 

    在我這一生裏，不會再遇見這位黑人，但我將永難忘記他輕拍紙盒，低聲為小貓唱歌的神情。 

(我錄自 【我愛動物】 琦君的選集，集子裏錄自【燈景舊情壞】)

那首英文歌好像是 Mr. Rogers 的歌 Just for o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