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今天是星期天, 孩子們!」 在似醒還睡中, 我聽見他以致訓辭的調門這麼說, 「讓你們的辛苦的媽媽, 睡個早覺!」 跟著是孩子們的一陣哄堂好, 他連忙 「噓! 噓!」 的給鎮壓下去了。
誰要說 『當今之世, 知道體貼妻子的丈夫有幾個?』 的話, 我首先要叫出反對的口號來,這種體貼的幸福, 我深深地嚐到了。 ── 讓你們辛苦的媽媽睡個早覺,我微笑地, 陶醉地, 含著這顆 『體貼的幸福的果實』 在溫暖的被窩裡翻個身。 我忽然記起,有人曾把 『好妻子』 的美銜送給我, 如果我真有這項榮譽 ── 榮譽應該屬於他。 想著想著, 當我聽見他說什麼 「孩子們跟我到廚房來。」 的時候,我已漸入幸福的夢鄉中了。 但是這個幸福 (或體貼) 的回籠覺, 似乎沒有達到理想的時間, 我便被自己的一陣咳嗽給嗆醒了, 我聞見了什麼味兒, 也聽見了一陣小小的喧嘩, 是他在說話: 「美美, 乖, 快, 在去拿點兒報紙來, 可別拿今天的, 今天是星期天, 知道吧!」
好了,我該起來了, 原來一股煤煙鑽進了蚊帳。 我首先要明瞭的是他們爺兒幾個的情形。 在廚房果然有一番新景象給我看到: 洗臉毛巾圍在飯鍋上, 字紙簍歪在火爐旁、 麥片、 牛奶罐頭、 鴨蛋、 香蕉堆在洗臉盆裡! 外子正給小兒等開講火的哲學呢! 他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 懂不懂? 。。。但是, 「他一回過頭看見了我,」 咦! 怎麼不睡覺啦? 去睡你的, 這兒有我!」 我幸福的一笑,剛想說 「也該起啦!」 話未出口, 他又接下去了: 「要不然, 你先來給生上這爐火再說, 大概爐子有毛病,不然不會生不著的。」
我的孩子們用一種 『歎觀止矣』 的神情, 看我用一小團十六開報紙和數根竹皮把那爐火生著了以後, 美美開口了:
「爸, 火著了, 做你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吧!」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是 <<媛珊食譜>> 上的?」 在那本食譜上, 我彷彿沒見到有這麼一道複雜的的點心呀!
「不,是爸爸發明的!」
那就難怪了, 她爸爸發明的東西可多哪, 這一早上就兩樣了, 『空心火』 跟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好, 其餘的你不用管了, 你等著吃現成的, 我們來!」
等著吃現成的, 對, 我由廚房走上了我們的統艙。 我說統艙, 人家不會懂, 原來在這十幾席榻榻米上, 晚上鋪上了被褥, 就跟當年我們睡在中興輪的統艙裡一樣, 故以名之。 到了白天鋪蓋捲兒一收, 當然就是客艙了! 現在我所以說 『上了我們的統艙』 的意思,是因為被褥狼藉, 我還沒收拾呢!
待我把客艙 『表現』 出來, 那邊已經在叫吃早點了。
關於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如果當時有人看見並嚐到的話, 他們也許會說, 那實在是一種缺乏了餅的形狀的餅,而且外面黑了有點苦, 裡面稀了有點生。但它對於我,卻不是這種說法, 當他躊躇滿志地歪著頭問: 「怎麼樣?」 時, 我點點頭並且不由得頗為含蓄地笑了一下, 這含蓄的意義是很深切的, 或者可以說, 如果不是礙於孩子們在面前, 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吻著他那多髭的嘴巴, 並且輕輕地告訴他說: 「我不管人家說什麼你做的餅是外焦裡不熟, 我吃出來的完全是一種幸福的味道!」 當然, 這種味道, 祇有我一個人嚐得出來。」
他在得意之餘又發話了: 「記住, 孩子們, 以後每個星期天都是媽媽休息的日子,無論什麼事都不要媽媽動手, 她已經辛苦了一個星期了!」 最後, 他做如下的決定:
「不,是爸爸發明的!」
那就難怪了, 她爸爸發明的東西可多哪, 這一早上就兩樣了, 『空心火』 跟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好, 其餘的你不用管了, 你等著吃現成的, 我們來!」
等著吃現成的, 對, 我由廚房走上了我們的統艙。 我說統艙, 人家不會懂, 原來在這十幾席榻榻米上, 晚上鋪上了被褥, 就跟當年我們睡在中興輪的統艙裡一樣, 故以名之。 到了白天鋪蓋捲兒一收, 當然就是客艙了! 現在我所以說 『上了我們的統艙』 的意思,是因為被褥狼藉, 我還沒收拾呢!
待我把客艙 『表現』 出來, 那邊已經在叫吃早點了。
關於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如果當時有人看見並嚐到的話, 他們也許會說, 那實在是一種缺乏了餅的形狀的餅,而且外面黑了有點苦, 裡面稀了有點生。但它對於我,卻不是這種說法, 當他躊躇滿志地歪著頭問: 「怎麼樣?」 時, 我點點頭並且不由得頗為含蓄地笑了一下, 這含蓄的意義是很深切的, 或者可以說, 如果不是礙於孩子們在面前, 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吻著他那多髭的嘴巴, 並且輕輕地告訴他說: 「我不管人家說什麼你做的餅是外焦裡不熟, 我吃出來的完全是一種幸福的味道!」 當然, 這種味道, 祇有我一個人嚐得出來。」
他在得意之餘又發話了: 「記住, 孩子們, 以後每個星期天都是媽媽休息的日子,無論什麼事都不要媽媽動手, 她已經辛苦了一個星期了!」 最後, 他做如下的決定:
「工作要求效果, 看, 現在才十點鐘,上午諸事已完畢, 好, 現在, 你們可以找小朋友去玩, 等到十一點半再回來, 我們分工合作, 來準備午飯。。。」
「但是,」 我是要說, 早點的碗筷還沒洗哪, 院子還沒掃哪, 菜還沒買哪。。。不過他不容我插嘴,「你放心好了!」
「不是。。。」
「一切放心, 包在我身上!」 他拍拍胸脯。
孩子們呼嘯而去, 他打了兩個飽嗝, 夾著一疊報,做 『要舒服莫過倒著、』 的閱報式去了。
當我把碗筷洗淨, 飯桌擦乾, 廚房刷淨,院子掃淨,提著籃子去買菜時, 他也看完了報。 「咦, 到哪兒去?」 他不勝驚詫地問。
「買菜去呀!」 我也不勝驚詫地回答, ── 難道他說過要請我們下館子的話了嗎? 不然他不會不知道買菜是我每天運用智慧最多的一課呀!
「啊, 這我倒沒想到, 不過我們吃最簡單的好了, 實在用不著像每天那樣四盤一碗的, 比如做一個咖哩牛肉番茄土豆來拌飯吃就很好了, 像剛才我做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不就是營養豐富, 而做法簡單嗎?」
「也好!」 我蠻同意。
「不過,」 他又猶豫了一下, 「好久沒吃鯉魚了是不是? 多添個紅燒鯉魚好了。」
菜場歸來, 小鬼們已經在他的領導下挽袖撩裙做準備狀了, 我進門先告訴他: 「今天的鯉魚都死去過久, 我怕不新鮮,所以沒有買。」
他用一種 『何不食肉糜』 的口氣問我, 「那你怎麼不買活的?」
活的?」 活的比死的貴一倍, 我們的菜錢裡從來沒打過買活魚的預算呀! 但我不好傷他的心, 倉促間, 便說了一句意義不夠明顯的話: 「活的也不新鮮!」 好在他沒聽出來。
「來,我們分工合作,以求工作的效果!」 他強調早上那句話,同時轉向我, 「你就是缺乏這種頭腦, 所以工作效果較差!」
關於分工合作,工作求效果等事,我應當加以補充說明, 外子是個標準公務員, 吃了十幾年的這行飯, 雖然兩袖清風, 但是落得不少 『效果』, 去年曾因辦事效果甚佳而受褒獎, 一個國家所褒獎的公務員, 是沒錯的, 所以我在被批評 『缺乏頭腦』 後, 並沒有不愉快, 雖然我煮飯也有十幾年歷史了。
他們又把我送上了客艙,一定不許我下廚房, 還是要我吃現成的, 我聽他分配得有條有理:
「也好!」 我蠻同意。
「不過,」 他又猶豫了一下, 「好久沒吃鯉魚了是不是? 多添個紅燒鯉魚好了。」
菜場歸來, 小鬼們已經在他的領導下挽袖撩裙做準備狀了, 我進門先告訴他: 「今天的鯉魚都死去過久, 我怕不新鮮,所以沒有買。」
他用一種 『何不食肉糜』 的口氣問我, 「那你怎麼不買活的?」
活的?」 活的比死的貴一倍, 我們的菜錢裡從來沒打過買活魚的預算呀! 但我不好傷他的心, 倉促間, 便說了一句意義不夠明顯的話: 「活的也不新鮮!」 好在他沒聽出來。
「來,我們分工合作,以求工作的效果!」 他強調早上那句話,同時轉向我, 「你就是缺乏這種頭腦, 所以工作效果較差!」
關於分工合作,工作求效果等事,我應當加以補充說明, 外子是個標準公務員, 吃了十幾年的這行飯, 雖然兩袖清風, 但是落得不少 『效果』, 去年曾因辦事效果甚佳而受褒獎, 一個國家所褒獎的公務員, 是沒錯的, 所以我在被批評 『缺乏頭腦』 後, 並沒有不愉快, 雖然我煮飯也有十幾年歷史了。
他們又把我送上了客艙,一定不許我下廚房, 還是要我吃現成的, 我聽他分配得有條有理:
「你們三個人,你剝豆、你洗菜、 你搧火、 菜由我來切, 因為對於你們使用菜刀, 我還是不放心。」
果然大家在靜靜地進行 『效果』, 一點聲息也沒有。 這現象維持了約有二十分鐘, 廚房裡忽然喊出了一聲 「快來!」 跟著是他舉著手從廚房出來了, 左手的無名指被菜刀割了一道口子, 鮮血滴滴, 找棉花,找藥水, 找紗布, 大家忙成了一團, 不過他很鎮靜, 並囑咐大家 『不要慌』。 這時廚房裡又喊出了一聲: 「快來!」 原來那個最鎮靜的美美還在搧火呢! 火上是鍋, 鍋裡是油, 油是開的, 我奔上前去, 從切菜板上抓起血淋淋的白菜, 趕忙丟在油鍋裡, 『碴』 的一聲, 把美美嚇跑了, 卻把他招來了。。。
「白菜, 血,洗!」 纏著紗布的手直向我擺。
「啊, 來不及了!」 我望著躺在油鍋裡的白菜。
在飯桌上, 我指著那碗白菜, 對孩子們說: 「吃吧, 這裡面有你爸爸的心血!」
他很得意, 但嚴肅地說: 「這種菜刀實在有改良的必要,危害甚已!」
這是不能怪他的,因為他慣於使用刮鬍子的保險刀,拿菜刀還是頭一遭呢!
到此時為止, 星期天剛過了一半, 我實在有繼續說下去的必要,因為他在飯桌上又宣布下一個節目, 「吃完飯我帶你們幾個出去玩, 可以讓你們的媽媽清靜清靜。」 然後轉向我,「你可以睡覺、 寫文章、 打毛衣、隨心所欲。」
不用說, 吃完飯我又是一陣刷洗, 他那種視若無睹的樣子,彷彿從來不知道人生在吃飯之後上有洗碗一事。
在一陣翻箱倒篋之後, 有五個鈕子,三個破洞等著我來縫, 這是義不容辭的, 因為全家祇有我受過縫補的訓練, 不過他說:「平常你如果隨手縫補, 就不會有這種堆積之苦了!」 這種批評很對的, 從工作的效果上來說。
「跟媽媽說擺擺, 說: 『您舒舒服服的睡一覺吧!』」 果然, 牙牙學語的四丫頭擺手呀呀了一陣子。
送走了他們爺兒五個, 我卻有輕鬆之感, 是的, 我該睡個午覺了, 找補早上所失去的幸福之夢。 倒下去不久, 送晚報的來了, 該死, 我在睡午覺, 來了晚報, 都市的生活, 對於時間的觀念總是模糊的。 看完星期小說我再度入夢, 但敲門聲甚急, 想裝死都不成, 開開門來, 一片 『拜託』 聲, 原來是鄰長里長領著一干人等, 送上 『請賜一票』,鞠躬如也而去。
時間是不饒人的, 當我陸續又為掏糞的, 送書的等等開了幾次門之後, 跟著他們回來了。
「睡得好吧?」 世界上最體貼的人, 還是自己的丈夫, 我很高興地回答說, 「睡了一大覺! 不是你們叫門, 我還睡呢!」
又經過一場脫換衣服之後,他做本日的第三次宣布:
「來呀孩子們! 我們該做晚飯了!」
「不,」 我一步搶到廚房門口, 兩手支撐門柱攔阻著, 「你們對我的一番好意, 我心領了, 晚飯由我一個人來做, 請務必答應我這個要求!」
-----四十三年十二月
-----選自遊目族版 <<東青樹>>
錄自九歌英子的鄉戀 2003
「不,」 我一步搶到廚房門口, 兩手支撐門柱攔阻著, 「你們對我的一番好意, 我心領了, 晚飯由我一個人來做, 請務必答應我這個要求!」
-----四十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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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自九歌英子的鄉戀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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