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1, 2012

書桌

書桌

林海音

窺探我家的 "後窗", 是用不著望遠鏡的.  過路的人只要稍微把頭一歪, 後窗裡的一切, 便可以一覽無遺.  而最先看到的, 便是臨窗這觸目驚心的書桌!

提起這張書桌, 很使我不舒服, 因為在我行使主婦職權的範圍內, 它竟屬例外!  許久以來, 他挟起黑皮包要上班前, 就不會忘記對我下這麼一道令!

"我的書桌可不許動!"

這句話說久了真像一句格言, 我們隨時隨地都要以這句 "格言" 做警惕.

對正在擦桌抹椅的阿彩, 我說: "先生的書桌可不許動!"

就連剛會單字發音的老四都知道, 爬上了書桌前的藤椅, 立刻拍拍自己的小屁股, 嘴裡發出很乾脆的一個字: "打"!  跟著便趕快自動地爬下來.

但是看一看他的書桌在繼續保持 "不許動" 之下, 變成了怎樣的情形!

書桌上的一切, 本是代表他的生活的全部:  包括物質的與精神的.  他仰仗它, 得以養家活口; 他仰仗它, 達到寫讀之樂.  但我真的不知道當他要寫或讀的時候, 是要怎樣刨開桌面上的一片荒蕪, 好給自己展開一塊耕耘之地?  忘記蓋蓋的墨水瓶, 和老鼠共食的花生米, 剔斷的牙籤, 眼藥水瓶, 眼鏡盒, 手電筒,  迴紋針, 廢筆頭...散漫地布滿在灰塵朦朧的 "玻璃墊上"!  另外再有便是東一堆書, 西一疊報, 無數張的剪報夾在無數冊的書本裡.  字典裡是紙片, 地圖裡也是紙片.  這一切都亟待整理, 但是他說: "不許動!"

不許動, 使我想起來一個笑話:  一個被汽車撞傷的路人呻吟路中, 大家主張趕快送醫院救治, 但是他的家屬卻說: "不許動!  我們要保持現場等著警察來."  不錯, 我們每天便是以 "保持現場等著警察來" 的心情來看待這張書桌, 任其髒亂!

窗明几淨表示這家有一個勤快的主婦; 何況我尚有 "好妻子" 的銜稱, 想到這兒, 我簡直有點兒冒火兒, 他使我的美譽蒙受污辱, 我決定要徹底地清理一下這書桌, 我不能再等著警察了.

要想把這張混亂的書桌清理出來, 並不簡單, 我一面勘察現場, 一面運用我的智慧.  怎樣使它達到整齊, 清潔, 美觀, 實用的地步呢?  因為除了清潔以外, 勢必還得把桌面上的東西分門別類的整理一下, 使其各就各位, 然後才能有隨手取用的便利, 這一點是要著重的.

我首先把牙籤盒送到餐桌上, 眼藥瓶送回醫藥箱, 眼鏡盒應當擺進抽屜裡, 手電筒是壓在枕頭底下的, 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輪到那些書報了, 應當怎麼樣使它們各就其位呢?  我又想起一個故事, 據說好萊屋有一位附庸風雅的的明星, 她買了許多名貴的書籍, 排列在書架上, 竟是以書皮的顏色分類的, 多事的記者便把這件事傳出去了.  但是我想我還不至於淺薄如此, 就憑我在圖書館的那幾年編目的經驗, 對於杜威的十進類法倒還有兩手兒.  可是就這張書桌上的文化, 也值得我小題大作地把杜威抬出來嗎?

待我思索了一會兒以後, 決定把這書桌上的文化分成三大類, 我先把書本分中西高矮排列出來, 整齊多了.  至於報紙, 留下最近兩天的, 剩下的都跟醬油瓶子一塊兒賣出去了, 叫賣新聞紙酒矸的老頭兒來的也正是時候.

這樣一來, 書桌上立刻面目一新,玻璃墊經過一翻抹擦, 光可鑑人, 這時候連後窗都顯得亮, 玻璃墊下壓著的全家福也重見天, 照片上的男主人似對我微笑,感謝賢妻這一早上的辛勞.

他如時而歸.  仍是老規矩, 推車, 取下黑皮包, 拖鞋, 進屋, 奔向書桌.

我以輕鬆愉快的心情等待著.  有一會兒了, 屋裡沒有聲音.  這對我並不稀奇, 我了解做丈夫的男人, 一點殘餘的男性優越感尚在作祟, 男人一旦結婚, 立刻對妻子收斂起讚揚的口氣, 一切都透著應該的神氣, 但內心總還是......想到這兒, 我的嘴角不覺微微一掀, 笑了, 我像原諒一個小孩子一樣的原諒他了.

但是這時一張鐵青的瘦臉孔, 忽然來到我的面前:


"報呢?"

"報?  啊, 最近兩天的都在書桌左上方.  舊的剛賣了, 今天的價錢還不錯, 一塊四一斤, 還是台斤."

"我是說---剪報呢?"  口氣有點兒不對.

"剪報, 喏,"  我把紙夾遞給他, "這比你散夾在書報裡方便多了."

"但是, 我現在怎麼有時間在這一大疊裡找出我所要用的?"

"我可以先替你找呀!  要關於哪類的?  亞盟停開的消息? 亞洲排球賽輸給人家的消息?  還是關於西德獨立?  或者越南的?"  我正計畫著有時間把剪報全部貼起來分類保存, 資料室的工作我也幹過.

但是他氣哼哼地把書一本本的抽出來, 這本翻翻, 那本翻翻, 一面對我沉著臉說:  "我不是說過我的書桌不許動嗎?  我這個人做事最有條理, 甚麼東西放在甚麼地方, 都有一定的規矩的, 現在, 全亂了!"

世間有些事情很難說出他們的正或反; 有人認為臭豆腐的實際味道香美無比, 有人卻說玉蘭花聞久了有廁所味兒!  正像關於書桌怎樣才算是整齊這件事, 我和他便有臭豆腐和玉蘭花的兩種不同看法.

雖然如此, 我並沒有停止收拾書桌的工作, 事實將是最好的證明, 我認為.

但是在兩天後他卻給我提出新的證明來, 這一天他狂笑得捧著一本書, 送到我面前, "看看這一段, 原來別人也跟我有同感, 事實是最好的證明!  哈哈哈!"  他的笑聲快要衝破天花板.

在一篇題名  "人人願意自己是別人"  的文章裡, 他拿紅筆勾出了其中的一段:

一個認真的女僕, 決不甘心祇做別人吩咐於她的工作.  他有一份過剩的精力, 他想成為一個家務上的改革者.  於是他跑到主人的書桌前, 給它來一次徹底的革新, 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把紙片收拾乾淨.  當這位倒楣的主人回家時, 發現他親切的髒亂, 已被改為荒謬的條理了......\

 有人以為---這下子你完全失敗了, 放棄對他的書桌徹底改革的那種決心吧! 

但人們的這種揣測並不可靠, 要知道, 我們的結合並非偶然, 是經過三年的彼此認識, 才決定 "交換飾物" 的!  我終於在箱底找出了 "事實的更好的證明"---在一束陳舊的信札中, 我打開最後的一封, 這是一個男人在結束他的單身生活前夕, 給他的 "女朋友" 的最後一封信, 我也把其中的一段用紅筆重重地勾出來:

從明天起, 你就是這個家的主宰, 你有權改革這家中的一切, 而使它產生一番新氣象.  我一向紊亂的書桌, 也將由你勤勉的雙手整理得井井有條, 使我讀於斯, 寫於斯, 時時都會因有你這樣一位妻子, 而感覺到幸福與驕傲......

我把它壓在全家福的旁邊.

結果呢?  ---性急的讀者總喜歡打聽結果, 他們急於知道現在書桌的情況, 是 "親切的雜亂"呢?  還是 "荒謬的條理"?  關於這張書桌, 我不打算再加以說明了, 但我不妨說的是, 當他看到自己早年的愛情的諾言後, 用罕有的, 溫和的口氣在我耳旁悄聲地說:  "算你贏, 還不行嗎?"

----------四十四年五月
----------選自遊目族版 <冬青樹>

錄自九歌英子的鄉戀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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